今天的阳光很好,像是暖火烘焙的蛋挞,有一种温柔的气息,不复平日里的张扬。
随着暖阳而来的风也是异常地温和,虽然还是带着些热气,可却奇异地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。这是七月里少有的有些凉爽的天气!
如果在这样的天气里,和阿诚去乡下的田野上走走,应该是一件无比温馨的事吧!
伊月嘴咬着笔头,歪着头望着窗外,在心里这样悄悄地想着,连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在说些什么都没有注意。这样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情况是很罕见的,除非是阿诚又被点名回答问题。
伊月的座位在教室的最角落,窗口正对着北面的初中部。在这个位置,可以一眼览尽整个教室,当然,也包括靠着正东窗口的阿诚的位置。
现在阿诚的座位上并没有他的身影,据数学老师说,是被齐秀老师叫走了。
明明早上才刚被罚站了两堂课,真不知道他又闯了什么祸!
与他一同被叫走的还有坐在阿诚旁边的琪菈,那是一个有着冰蓝色长发的美丽女孩,伊月在今天早上刚刚见过。
当听说她来自意大利的时候,伊月和普通人一样显得很惊讶,但毕竟是欧阳叔叔的义女,惊讶过后,伊月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。
不过,那个叫做琪菈女孩子却是漂亮得不像话,站在她的面前,连伊月自己也觉得有些自惭形秽,就这样放任她在身边,总觉得有一股浓浓的危机感。
“唉!”
伊月重重地叹了口气,任由铅笔从嘴里掉落,在桌面上发出“啪嗒”的声音。
对于她这样的优等生来说,这点小动作老师是不会管的,可是平常她也不是会做出这样懒惰姿态的人。
只是今天,虽然吹着温和的风,看着不算刺眼的阳光,明明该是平和的一天,可是伊月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心静下来。
可能,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!也可能,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过了!
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,温和的风给全身带来暖意,却只有这个地方凉凉的,怎么也温暖不起来。甚至,总是给自己一种受过伤的错觉!
是自己忘掉什么事情了吗?
早上起床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,后颈的凉意怎么也无法祛散,就像是在自己的后颈生根发芽了一般。还有今早突然出现的琪菈,虽然记忆里明确地记得,早在一个月前欧阳妈妈就收到了琪菈要来的消息,可是她在今早的出现,实在太过突兀了!
不过毕竟是欧阳叔叔的义女呢!打从心眼里,伊月还是宁愿相信那个很少见面的欧阳叔叔的。
“但愿是我想多了!”
她低声喃喃,再次吐出一口气,收回捂住后颈的手,重新将视线投向了窗外。
只是今天,实在没有什么学习的欲望,看看风景,就当做是久违的放松吧!
正对着伊月的教室里似乎是在上语文课,那些看起来像是初中一、二年级的孩子们,正跟着老师一句一句地读着王逸少的《兰亭集序》。
“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”
活泼的语调就像管乐的合奏,高低音交杂,一字一顿,却又整齐划一。
这样的景象让伊月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自己的初中时代。
那个时候,她也是像这样,跟着老师的语调,认真地,一字一顿地,读着自己根本不懂的文章。
那个时候,她总是喜欢突然加快自己的语速,脱离了朗读的大部队,幻想自己已经领先了全班。
而且那个时候,她的身边,还坐着一个让她很在意的孩子!
……
那个孩子顶着一头常见的小平头,一直低垂着眼,对教室里的读书声视若无睹。只是安静地坐着,沉默地坐着。
只是,他就那么坐着,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是沉重地背负了整个世界。那不是那个年龄的孩子所该有的沉重,就像是百八十年发酵过的老酒般的沉重。
这样的沉重让伊月很在意,她不明白在自己的这个同桌身上发生过什么,能让他失却了孩童所应有的所有活泼和好动。可是这份沉重又让她很害怕,就像是初初听闻狼外婆的故事时的害怕。
终于,在相互间沉默了三个星期之后,伊月鼓起了勇气与他搭话。
那个男孩总是喜欢在作业本上画画,可是每次伊月看过去都只能看到黑糊糊一片,无数的线条堆叠交织,连成一片,完全不知道画的是什么。
那天也是如此。
男孩埋着头在作业本上画着,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。
“你……画的是什么?”
伊月问,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。
男孩拿着铅笔的手停顿了一下,没有回答,只过了一两秒,他的手又重新动了起来,继续他那让人看不懂的绘画。
“是……是辽阔的草原吗?”
伊月接着问,男孩的沉默在她的意料之中。只是那杂乱的线条所构成的图形完全无法辨认,只能知晓那是连成一片的某种东西,所以她也大胆地猜测是草原之内的。
男孩的手再次停下了,这次终于抬起了头,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伊月。
那双眸子黑白分明,可是却不像是孩子般清澈,反倒充满了混沌的感觉。伊月感觉如果对着这双眼睛看得久了,自己很有可能会不知不觉地睡着。
她强迫自己将眼睛转开,不去看男孩的眼眸,可是男孩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传出。
“你见过灰色的火焰吗?”
听到男孩声音的那一刻,伊月心里有了一种感动。谢天谢地,这个人的身上总算是有了一样像一个孩子的东西了。那声音略显沙哑,是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特有的声音。
不过……灰色的火焰?那是什么东西?
“诶,什么?”
“你见过灰色的火焰吗?”
男孩再次问道,混沌般的眼眸紧盯着伊月。
在那样的目光下,伊月有些退缩了。她不明白男孩的意思,更不知晓灰色的火焰到底是什么,况且,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灰色的火焰嘛!
她低头,看向作业本上的图案。难道,灰色的火焰是指男孩刚刚画的东西?
那些线条纠缠,连成一片的图案,如果一眼看上去,还真的有火焰的感觉呢!
可是火焰不可能是灰色的!
也许,这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孩子吧!
伊月在自己的心里这样下了定义。
那一次的对话最后以伊月的沉默告终,男孩继续着他的绘画,看起来对伊月突然间的沉默并不在意。
男孩的异常让伊月再也不敢随意和他搭话了,平常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。但男孩的这种异常却让她更加在意。
可是真正的转折在那之后才开始。
……
伊月搬家了,搬到了男孩家的楼上,在她上初中一个月以后。
后来不久,父母都出国了,男孩的父亲也到了国外工作。因为父母是旧识,所以伊月由男孩的母亲代为照料。
从那以后,伊月变得就像是生活在了男孩的家里。她称呼男孩的母亲为“欧阳妈妈”,因为那个和蔼的女人对她真的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。
欧阳妈妈对她说,她比男孩大了两个月,以后要像姐姐一样管教他。
因为男孩很沉默,沉默得可怕,沉默得完全不像一个孩子。欧阳妈妈希望她能够改变男孩这种沉默的状态。
于是,伊月开始实行作为姐姐的权力,从各个方面管教着男孩,试图驱赶走男孩的沉默。
她放下作为女孩子的矜持,拉着男孩出去踢球,可是男孩却仿佛病怏的鸡一样蹲坐在一旁,看着她将球踢来踢去。她甚至故意将球踢到男孩的头上,然而男孩也只是象征性地“哎呀”一声,继而又恢复沉默。
她邀请男孩到家里,打开DVD要求唱歌,男孩则一脸茫然地望着她,眼中流溢着混沌。她想要示范一遍,顺便也是希望男孩能够欣赏她唱歌,可是当她的歌声响起的时候,男孩却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她拉着男孩去看高中的篮球赛,当自己支持的队伍进球的时候,她自己举着双臂高呼,激动地摇晃男孩的肩膀。可是男孩却是面无表情,慢悠悠地从口袋中掏出铅笔和作业本,又开始了丝毫让人看不懂的涂画,好像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兴趣。
伊月累了,她觉得很累。男孩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,这世上的一切都无法让男孩提起一丝兴趣,能让他感兴趣的恐怕只有那个灰色的火焰了。可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灰色的火焰啊!
伊月也开始变得对一切都毫无兴趣,和男孩在一起的疲累使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好奇与活泼封闭起来,以应付渐渐繁多的学业,她不想让国外的父母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。
帮助男孩驱赶沉默的工作停止了,不过她仍然行使着姐姐般的权力。每天例行公事般叫男孩起床,定期打扫男孩的房间,告诉男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。只是,不同的是,男孩的沉默被她默许了。
男孩似乎不会改变了,反倒是伊月,在男孩的影响下日渐沉默,变得不爱说话。
可是这并不是最后的结局,又一次的转折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开始的。
……
那是一次踏青。
欧阳妈妈带着他们俩乘了四个小时的车,来到了欧阳妈妈出生的地方——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镇。
那是伊月第一次到乡下,那里成片成片的田野瞬间将她吸引。可是男孩明显不是第一次来了,按照欧阳妈妈的说法,从七年前开始,她每年都会带着男孩来一次,借着这个机会散散心。
因为从七年前,男孩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,据说是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,可是欧阳妈妈却没有细说。
他们穿过一条条不足一米宽的小路,两旁是开着金黄色花朵的油菜花,馥郁的香味让空气都变得清新了好多。
伊月曾近距离观察过这充满乡土气息的金黄花朵,小巧的花瓣不足一厘米,看起来纤弱细小。可是每一株上所有的花却总是聚在一起,形成一大簇金黄的花序,骄傲地立在所有枝叶顶端,像是耀眼的骄阳。
那是伊月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花,明明是那么的弱小,但是数十数百朵聚集在一起后,却能傲然立于显眼的位置,仿佛什么都不用怕。
这是一种彼此团结彼此信任的花!
那时也有着温和的风,暖暖的,带着花的清香,萦绕在伊月的身周。在那被香味包围的风中,伊月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,让她不想离开。
在她身边的男孩看起来也为这样的气息所感染,努力耸动着鼻子,嗅着空气中弥漫的令人沉醉的味道。
在这样环境中的男孩,与平常似乎不太一样!
他们一行三人,穿过大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。本来不足一米的田埂因为茂密的油菜花而变得更窄,在伊月的衣服上都沾染了不少嫩黄的花粉,就像是花香留下的记号。
在油菜花海的另一边,是一个满是蒲公英的河堤。零星四散的蒲公英也开着金黄的花,与油菜花不同,那是一朵朵有着狭长花瓣的花,没有令人沉醉的花香,却带着遗世独立般的孤傲。
叶片紧贴着地面,可是那花却仿佛不愿为大地束缚,用尽了全力挺直身躯,花冠指向天空,在微风中摇曳。
这是一条只有十来米宽的小河,河对岸也是盛开着零星的蒲公英,点缀在青葱的河堤上。在往后一点,是同样大片大片的油菜花,如阳光般耀眼的金黄铺满了伊月的视野。
男孩在河堤上坐下,看着眼前金黄的蒲公英出神。反常的,他没有从怀中掏出纸笔涂画,而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花,看着眼前的河。
伊月觉得,这里大概有什么东西勾起了他的回忆吧!
她走到男孩身边,拍拍自己的小洋裙,学着男孩的样子坐下。
“好看吗?”
她问。其实在她的心底还是不希望男孩继续这样沉默下去,相处得久了,她时常看着会心痛。
男孩没有回答,只是看着眼前的花,眼睛里盈满了悲伤。半晌,才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身上。
“你……见过灰色的火焰吗?”
男孩问,还是那样混沌的眼神。
这样的眼神让伊月再一次想要退缩,又是同样的问题,又是同样的眼神,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改变。她不明白,什么样的伤痛才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,什么样的打击才能毁坏一个孩子的心灵。
深吸一口气,伊月注视着男孩的目光。她觉得,有必要看看男孩内心深处的东西。
“你呢?你见过吗?”
她说。
男孩低下了头,露出悲伤的神情,喃喃地开口。
“是的,我见过!”
“诶!”
伊月睁大了眼,看着男孩眼里氲起的水光,心里一阵刺痛。他曾经,一定很痛苦吧!
“是……什么样的?”
“像是炼狱……火里传来各种各样的惨叫!”
男孩说着,抱紧了自己的脑袋,身体开始微微颤抖,眼里的水光也化作泪水流下。
是吗?炼狱般的灰色火焰啊!他一定……很害怕吧!
伊月的心中也酝酿起了悲伤的情绪,轻轻地向男孩身边挪动了一下,张开双臂将他的身躯缓缓包覆。
“呐,你看,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灰色的火焰啰!即使有,我也会好好保护你的!阿诚!”
伊月缓缓说着,将脸颊贴上男孩的额头。男孩的颤抖停止了,只剩下了轻轻的啜泣。
是的,她比男孩大了两个月,她是姐姐,所以她要包容他,要保护他!
那一天,男孩在她的胸口哭泣,用哽咽的声音述说着曾经发生的事情,泪水打湿了她的衣领。
那一天,她头一次生出了这么强烈的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愿望,强烈到她不能自已。
那一天,她第一次看见了,看见了男孩所承受的痛苦,看见了男孩的内心深处。
那一天,她第一次叫出了,叫出了“阿诚”这个名字!
他们一直在那河岸上坐到了夕阳西下,直到赤红的余晖洒满天空。男孩讲述了六年前所发生的事情,伊月一直静静地听着,听着男孩说出一件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。但是她却没有怀疑,她相信,相信男孩所说的事情的真实性。
这大概,就是家人的感觉吧!
……
伊月的嘴角咧着笑,从窗外收回目光。初中部的读书声已经停止了,但是自己教室里的数学老师还在讲台上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手舞足蹈。
洪亮的讲课声中,伊月将视线投向了东边窗户旁那个空着的座位。
“真是个笨蛋啊!”
她一边骂着,嘴角的笑意却更加浓了。
自从三年前那次踏青以后,阿诚便开始愿意和别人说话了,渐渐的沉默不再,算是已经恢复正常。
不过就算是恢复正常,他的交际能力也没有提升多少,成绩也并没有上升。反倒是变得更加废材,还不如以前那种深沉的感觉呢!
唉,算了,谁叫……他们两个已经算是家人了呢!
伊月沉默着叹息,可是后颈处的异样感觉却越来越重,那股驱之不去的阴冷感愈加壮大,仿佛附着在她的颈椎骨上,一直渗透到了心里。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生病了吗?
捂着后颈,伊月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要冻僵了,可是手上传来的温度却十分正常,就好像自己的骨头变成了一块冰,正从内里侵蚀着血肉。
所幸这种突然强烈起来的阴冷感转瞬即逝,只持续了不到一秒。但是仅仅这一秒,却使伊月失去了大半的力气,整个人一下子瘫软在桌上。
难道是这几天太累了吗?
看来今天不适合学习,等稍微恢复点力气,就请个假回家去吧
伊月想着,大口呼吸着空气,好半晌才抬起恢复了一点力气的手臂,向老师示意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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